玫瑰色短发的年轻骑士站在城堡巨大的吊桥前，眼底映着寂静萧条的黄昏。她略微打量一下被缠满荆棘的外墙和大门，几乎完全想象不到二十年之前这里还是国王为妻女打造的避暑行宫，充满着爱与被爱，幸福与笑容。忠心耿耿的三位企鹅随从跟在她身后，其中一位伸出钩状的手臂，碰了碰她的小腿。

        “是约好的时间了。”它的声音和组成身体的材料相似，都是硬邦邦的无机物，“要过去吗？”

        “还真是呢，那，我们走吧。”

        没有剑也没有盾的骑士维若妮卡迈开步伐，踏上有些腐朽的吊桥。

        城墙上和大门上布满了荆棘——与其说是荆棘，不如说“带刺的枝条”更为恰当，枝条上盛开着复瓣的蔷薇。

        “……保护得很好啊。”她望着缠满枝条的大门叹了口气，“信还在你身上吗？”

        第二位做成企鹅模样的随从张开嘴，露出了被工整对折的玫瑰色信笺。

        “七天后的黄昏。”她重新读了一遍信上的时间，“我将在入口等候。”

        “可是这里没有人。”

        “但是好不容易被认可了，我们总要试试看。毕竟老国王最后的心愿是再见一次他的女儿嘛。”

        “维若妮卡……小姐？”

        不知何时城堡门口出现了一名金发少女，黑色的长裙像是鸟笼一般被夸张地撑起。黄昏将苍白的皮肤映出虚假的血色，她站在同样不知何时敞开的门前神情有些严肃。

        “欢迎。”

        “是艾莉丝泰莉雅吗？国王他……”

        “请进。”少女没有否认自己的身份，只是侧身做了个邀请的动作，“不必心急。”

        维若妮卡叹了口气，循着指示踏进了城堡的大门。大厅里只有从彩绘玻璃投射进来的，残缺不全的阳光，在少女与维若妮卡两人完全身处城堡内的时候却突然亮起了灯。

        ——不，那不是灯光。

        无机质的企鹅也似乎慌乱起 来，因为方才的黄昏瞬间变成了阳光普照的早晨。门在骑士与人偶随从身后突然关上，面前艾莉丝泰莉雅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波澜。

        像突然点起了灯一般近似夜晚的黄昏化作清晨，接着艾莉丝泰莉雅的身后出现了另一名艾莉丝泰莉雅。金发的公主穿着被特意截短的蓬蓬裙，纤细的身体跳着旋转的舞步，维若妮卡几乎听到了她发自内心的笑声。

        “那是……”

        “那是'跳舞的我'。”艾莉丝泰莉雅的回答像是没回答，“只有完全没有人的时候才敢这样，否则一定会有人来阻止我的。”

        “这里还有其他人吗？”

        “上午和下午的守卫换班有十分钟的空白。”

        “守卫？”

        “是这样的，都很严厉。”

        跳舞的少女不知疲倦地旋转，维若妮卡小心翼翼地接近，但那个身影却在她伸出手想触碰的时候瞬间蒸发消失无踪，大厅的色调也变回了死气沉沉的黄昏。

        “不可以这样，'跳舞的我'不可以被别人打扰。”艾莉丝泰莉雅听起来有点生气，不过依旧保持着礼貌，“来，我们到别的地方去吧。”

        维若妮卡内心深处有些恐惧，但作为骑士是不能将慌乱挂在脸上的。她离开刚刚的位置想去追上已经向着一道走廊前行的艾莉丝泰莉雅，人偶企鹅们忠实地跟在她身后。

        在她迈进黑色的走廊之后，大厅和走廊同时变成了白昼。维若妮卡回头去看大厅，白色短蓬蓬裙的少女又重新开始旋转，脚步声在过于寂静的大厅里拼成简陋的舞曲。

        走廊里比大厅更亮一些，也许是上午吧，她这么思考着。两侧的房间多数都上了锁，却能在其中听到些什么人声。

        “要洗的衣服是这些。”

        “昨天公主殿下的衣服又染上颜料了……”

        “洗掉就是了。”

        维若妮卡从窗子望进去，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艾莉丝泰莉雅像是丝毫没有受声音的影响，径直向走廊的尽头走去，那是个有着阳光的出口。

        出口的另一边是花园，盛开着维若妮卡甚至叫不上名字的花朵。花园空地上摆放着画架和椅子，在画架前举着笔的是艾莉丝泰莉雅。那幅画已经完成了一半，栽培品种的蔷薇前站着一位微笑的男子。明明面前并没有人，艾莉丝泰莉雅却画得飞快，嘴角上翘的男子在纸上栩栩如生。

        “那是……”

        “是'画图的我'。”艾莉丝泰莉雅脸上也带了些笑容，“我被允许的爱好不多，这是其中一个。”

        “那，是在画谁呢？”

        “是今天想要画的人。”

        维若妮卡试图向前一步，在那瞬间，艾莉丝泰莉雅和画架，甚至连花朵都消失了，两人站在荒凉的空地上。阴暗的黄昏所拥抱的是干涸的冻土，土地之上的一层是杂草的死尸。

        “抱歉……”

        “'画图的我'也很容易被惊扰。这是需要聚精会神的工作。”艾莉丝泰莉雅听起来并没有责备的意思，她转过身，被黑色鸟笼包裹的身躯这次向着花园另一侧的走廊行进。

        维若妮卡望着暗红的天空，身上止不住地发冷。国王告诉她的是“将沉睡了二十年的女儿带回”，现在看来更像是一个骗局。失足坠塔的少女从此昏迷不醒，伤心的父亲只能将她一人留在城中调养。

        果真如此吗？

        “要快一点，否则就来不及了。”艾莉丝泰莉雅停下脚步，“来吧。”

        “啊，抱歉。”

        国王有些费力的言语依旧在骑士的耳边响起。那是个有些悲伤的故事。公主殿下被诅咒将在十五岁时死去，因此国王一直严密地保护着她，一切会招致危险的事情都是禁止的。

        直到公主十六岁生日的前一天，逐渐年老的国王想要将公主交给更加强大的人来保护，因此答应了邻国的婚约。他没有想到的是告知公主这件事当天，她就在钟塔顶上失足坠落。

        “如果没有那件事，艾莉丝泰莉雅会拥有多么幸福的人生……”

        维若妮卡跟在艾莉丝泰莉雅身后踏进另一侧的走廊。天色重新亮了起来，窗外投射的阳光是温暖的触感。艾莉丝泰莉雅的脚步逐渐轻快起来，像是差一天就满十六岁的少女模样。

        “喜欢茶会吗？”

        喜欢。维若妮卡条件反射地想回答，话到嘴边却被吞了回去。艾莉丝泰莉雅却毫不在意，鞋子有些细长的鞋跟依旧有规律地敲打着地面。

        “一起用下午茶吧。”

        但是现在不是黄昏吗？

        “虽然茶点只有一人份，不过我那份可以给你。”

        走廊的尽头是和刚刚相似的大厅，维若妮卡跟着艾莉丝泰莉雅踏上楼梯。楼梯上铺着红地毯，维若妮卡踩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

        二楼打开一扇门就是露台，一张小桌子前坐着另一位艾莉丝泰莉雅。她面前只有一个盘子与一只茶杯，金发的少女拿起一边的茶壶，在杯子里倒入红茶。水面平静，倒映着血色的黄昏，有些吃惊的维若妮卡。

        只有维若妮卡一个人。

        是看错了吗？在仔细观察之前杯子便被艾莉丝泰莉雅捧起，她喝茶的身影毫无异样。

        “这是'茶会的我'。只有一个人的茶会总是很寂寞啊。”维若妮卡身边的艾莉丝泰莉雅望了望盛有松饼和蛋糕，还有星星形状饼干的大瓷盘，“你喜欢吃什么？”她俯身去端那个盘子。

        “等一下!”

        维若妮卡伸手去阻拦艾莉丝泰莉雅，在那瞬间茶会的艾莉丝泰莉雅也蒸发不见了，茶杯里暗红的黄昏打翻散落在整个视界里。艾莉丝泰莉雅的手握住了布满灰尘的桌上一块瓷盘碎片，表情像笑又像哭。

        “我们继续走吧。”她迅速收好了自己的表情，现在艾莉丝泰莉雅脸上像是戴了面具，不知为何让人感觉悲伤又坚定，“不过去的确不行。”

        楼梯和走廊仿佛都长得没有尽头，天色从黄昏逐渐变成夜晚，维若妮卡从玻璃窗向外望去，蓝灰的天幕上挂着一轮剪纸般的薄黄满月。她已经不再害怕，尽管内心深处已经对这件事有了最坏的预期。

        无论是带刺的藤蔓还是封锁的大门，不过是为了防止这里的艾莉丝泰莉雅被打扰。那些时隐时现的公主殿下会消失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原本就不是真实的存在。

        维若妮卡安静地跟在艾莉丝泰莉雅身后，双眼眺望着剪纸一般的月亮。脚下的红地毯早已沾满了灰尘，一边的墙壁上也有了些涂料绽开的裂痕。

        “我……不是很希望，但是既然父亲这么想……”

        被包裹在鸟笼中的艾莉丝泰莉雅背影看起来透明得像是马上要消失一样。

        “我不想承认，但是……”

        “也许这就是诅咒也不一定。”

        艾莉丝泰莉雅在尽头一扇关闭的门前转回身，紧咬着嘴唇像是要哭。

        “这里面就是'钟楼的我'。”她低下头呼了口气，“解脱近在眼前了，不过我还是没办法坦然接受……”

        “因为'艾莉丝泰莉雅'一直一直都生活在父母的严格管制下，什么都不能做，却被告知都是为了她好。”

        “那是因为国王他知道女儿被诅咒了……”

        “艾莉丝泰莉雅以为成年就能自由，他们却自作主张让她嫁到邻国去。一直被装在笼子里，换谁都难以忍受。”

        “所以，你从钟楼上跳下去了吗？”

        “是。”艾莉丝泰莉雅扯了扯嘴角，最终却没能笑出来，“严格来讲那不是'我'，我也不是艾莉丝泰莉雅。”

        维若妮卡不知为何也有些想哭，残酷总是与一切的真相相伴，即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仍旧如此：“因为你是为了别人存在的，对吗？”

        “大概是因为那位父亲的期望，所以我会出现在这里看守城堡。”艾莉丝泰莉雅伸出手推开了最后的门，“'真实的我'就在这里。”

        门后是空白的房间和敞开着的窗，夜风挟带着午夜十二点的钟声。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

        “艾莉丝……”

        维若妮卡回头的时候却发现走廊里只剩下自己和企鹅随从——不，连走廊都不见了，她身后是长长的螺旋楼梯。剪纸一样的满月在窗外安静地注视着她，像是在无情地宣言。

        “这里从始至终就只有你自己。”

        维若妮卡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王城去复命。苍白的国王似乎病好了一些，脸上挂着不再那么心事重重的表情。

        “抱歉，陛下。我没能带公主殿下回来……”

        “我知道的。早在二十年之前我就已经失去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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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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